银戒
/全文1.2w,时隔已久的短篇
/又名 一碗方便面引发的哲学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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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容仙斜斜倚在门框上,悄无声息地看着文星伊摆弄放在自己餐桌上的刚倒入开水的泡面。撕开了油包,调料包,一股脑儿地都倒进去。
那么接下来是蔬菜包。
金容仙比文星伊的动作更快地反应出来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但如果她不想让它发生,她现在开口还来得及。
“唰啦——”
黄的绿的红的小块蔬菜,在经过风干以后变瘪变味得不像样。她本来没打算放蔬菜包的。
“你在干嘛?”
等到事情无可挽回——我的意思是,蔬菜干已经在滚烫的热水里舒展开来,像刚开放的花儿一样,混进漂浮的红油里,捞也捞不回来了的时候,金容仙才慢慢出了声。
文星伊转头看向松松垮垮套着丝绸睡裙的女友,抬手把空包扔进垃圾桶。
“帮你泡好啊…”
“但是我不想放蔬菜包。”
其实连金容仙都觉得自己今天太过奇怪了,明摆着要找茬着地和她对答,她甚至连下一步该怎么发火都想清楚了。
“…你没跟我……”
“你为什么不先问问我?”
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金容仙在心里满意地点点头,踮着脚走到她旁边,向碗里看了一眼。
“这让我怎么吃?”
金容仙其实是想再加一句的——再刺她一句,你怎么这么自以为是,怎么就以为你替我做的每个决定我都乐意接受?别这么自信了文星伊。
但是她的脸色已经越来越臭了,金容仙只好挑起眉毛闭了闭眼,抿起嘴唇做出一个“那就这样吧”的表情。
“不吃了。”她自顾自地转身离开,把自己锁进卧室里翻找小饼干——就算她饥肠辘辘,卧室里也不会有小饼干。
饼干当然没翻到,她尽量放缓的搜寻也并没什么成果。倒是听见卧室外的文星伊拿着叉子吸了几口面条,然后静默,再之后是塑料餐具摔在纸碗上的声音。
她们刚在一起的时候金容仙不会这样特意去找茬,其实到昨天也一直没有这么干过。
对一个人的厌烦感生成只需要一秒,金容仙觉得自己头疼得很。
因为这个人是自己的恋人。
要说厌烦可能也算不上。金容仙坐在床沿,余光瞄见上锁的门,想着今晚就不要打开了吧。
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即使云早就盖了大半的天,星子也见不了几颗。
风呼呼地吹,透过窗缝吹起了金容仙一身的鸡皮疙瘩。她看了看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摇摇头转身缩进被窝。
好在在她彻底陷入梦乡前她听见了文星伊从顶层的储物柜里翻出一床冬被——那样厚实的声音,应该是冬被了。这让金容仙想起她正盖着的这床被子太过轻薄,只有死死裹着才能抵抗深秋的气温骤降。
看来她今晚是没打算进来了。
金容仙扯住被子一角,看着满天的云怎么也猜不准什么时候才会下雨。
-1-
如何判断你的恋人仍旧爱你?
二十一岁的金容仙对此不屑一顾。她一般会“嗤”一声,从鼻腔里哼哼出表示嫌弃的音调,然后一副姐姐比你高贵的样子甩下一句“未必太没有安全感,早点知道自己没有魅力也好,以后不会哭着求人家别走”。
事实上金容仙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在心情不大美丽的丁辉人戳戳自己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正在接受着年下的信息轰炸。
“放轻松。如果她不想继续了应当是会和你说的。”
虽然没过几天金容仙就被啪啪打脸——丁辉人撞见自己的女朋友正和新欢在商场新开的奶茶店里卿卿我我,而握在手上的手机才刚刚拨出去第14个不会有人接的电话。
甚至于过了几秒丁辉人就看见她的女朋友——虽然马上就要变成前任——掏出手机发了条短讯给她。按开息屏的手机,置顶联系人冒出的最新消息是“正在开会,宝贝晚点回你”。
去你的开会,去你的宝贝晚点回你。
丁辉人咬咬牙冲进奶茶店,揪着小三的头发甩了一巴掌就转身离开。
去你的金容仙。
那段时间金容仙正沉浸在和家养年下的甜蜜恋爱中,智商下降了不是一点半点,于是对预测失败这事也没有太大波澜。听完丁辉人声泪俱下的叙述之后也只是耸了耸肩,拍拍头鼓励她早日学会独自坚强。
“有同性没人性。”
丁辉人咬牙含泪悟出了这个道理,当即切出信息界面给文星伊发了个“星伊欧尼我想你了么么么么”还要配上一朵娇嫩的玫瑰花。
“…你干嘛呢?”
金容仙转头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文星伊发过来的截图,备注给丁辉人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是本名。
“…发错了。”
丁辉人摆摆手,撤回那条消息关掉聊天软件。
妈的,她怎么就没想起来文星伊这个抖m体质的女人谈起恋爱来从不管朋友被虐的有多惨呢。
身旁的人信息提示叮叮咚咚地响,漆黑的夜里客厅连开灯都不需要。丁辉人打了个哈欠,打亮手电筒趿着拖鞋回卧室睡觉。
门外语音条外放的声音还在响,吵得天上连云朵都没有一丝——不过等到天上满是云朵的时候,等到云朵都挤在一起碰碰撞撞的时候,丁辉人终于能独自安眠了。
好像金容仙搬走之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记忆了。丁辉人想着明天得把金容仙卧室改造的画室打扫一下,不然她画了好久的住在楼下那位模特的画像,就要发霉了。
其实要说热恋期,金容仙觉得持续得不算太久。
“暧昧期都比这长多了。”
当然丁辉人知道金容仙纯属是在瞎扯——毕竟她俩也只是见了一面互看顺眼之后没几天就确定了关系,要说暧昧期可能也不存在,她俩也就是奔着馋对方身子去的。
“好吧——那倦怠期,预测一下什么时候会到?”
金容仙想了半天也给不了一个准确答案,只能敲敲丁辉人的脑门,笑着骂她“就这么希望我俩掰了啊”。
“别给我安这种想法啊喂!”
其实金容仙到现在也没确定她们是不是真的到了倦怠期。毕竟人都有变心的时候,这句话她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金容仙二十八岁了,面对“如何判断你的恋人仍旧爱你”这样的问题也会犹豫。
不是怕她不爱了,是怕她已经意识到自己不爱了,怕她真的比自己更勇敢,怕她提出分手。
如果要讲实话的话——金容仙确实是个现实的人。她二十八岁,工资还算看得过去,却偶尔也会为了一点小奢侈品吃上半月泡面。
她的生活好像才安定下来没有多久,是的,她和文星伊一起的生活才安定下来没有多久。
她不想打破这样安定,那意味着她要在这个尴尬的年龄作为“大龄剩女”继续苟延残喘。
金容仙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也只能随着时钟滴滴答答的响声,数着秒数度过睡不着的夜晚。
她要怎么论证文星伊还爱她呢?
如果想想今晚发生的事情也只是文星伊从来都这样周全,金容仙不知道她不选择和自己发脾气是不是只想给自己一些面子。
这太容易让她想起以前了,想起以前她和文星伊闹别扭的时候向来都是年下来找自己道歉。
即使自己错得再离谱也会被原谅,甚至于被赋予原谅另一个人的权利。
隔着门缝传来的呼吸声渐渐沉重起来。
她竟然还能这么轻易睡着么?金容仙不忿地咬了咬被单,落得一嘴儿看不见的毛絮。
自己是在胡思乱想里睡着的——金容仙第二天早上才意识到这个问题。醒来的时候门外正模糊地响着文星伊用她的英式口音打电话的声音,金容仙在被窝里翻了个身,想了想自己的英语还是决定再睡一觉。
防盗门被关上,在那之前文星伊确实没有敲敲卧室的门知会她一声“我出门了”。金容仙在脑海里过了三遍这段时间她听到的声音才确认了这个事实。
她是一路打着电话出门的。
金容仙倒没什么反应,她都能想象出文星伊用脸颊和肩膀费力地夹着电话换鞋的样子,她为什么要有太大反应呢。
翻身下床在卧室门口停留了几秒,打开门的时候门锁“嘣”地弹开,声音隔了夜一样沉闷。
沙发上那一床冬被叠得整整齐齐,金容仙心想文星伊要不是没时间甚至可能会把这块豆腐放回储物柜里。
拉开冰箱门上上下下扫视一遭,再探头看了眼厨房。
她没吃早饭,更没有留下纸条提醒自己吃早饭。
或许是来不及就去外面解决了吧?但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她仍旧空着肚子上班。
金容仙回卧室拿手机想要给她打电话,步子还没迈出去几步却再难移动。
该怎么和她说呢?
装作昨晚没事一样,像以前一般给她打去电话用半嗔怪半恼怒的语气叮嘱她吃饭?
平时大约是百分百好使的,可这种情况下这样打过去也不知道文星伊会不会无语到摔手机。
改变方向重新挪动脚步,蜷在沙发上只顾盯着地缝发呆。
文星伊会不会已经开始考虑,她们维持了这么久的一段关系还有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绞着手指不知道该挽回些什么,在呼呼的风声里吹得她心绪纷乱不宁散了一地。
算了。金容仙拍拍沙发,起身赤着脚去卧室拿衣服。
银色在落进室内的不多光线下一闪而过,她只是顿了顿,动作并未被打断半分。
今天还没有冲淋。
-2-
虽然不太明白她昨晚没有由来的脾气大发是因为什么,文星伊暂且把这归为换季反应。
她其实也挺担心——她们的感情是不是真的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七年之痒放在七年前她们都觉得是无稽之谈,放在七年后却变成了不得不思考的现实问题。
“…这个案子就拜托文律师了,合作愉快。”
文星伊略略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刚才努力听进的内容,伸出手同方桌对面的男人进行友好相处,“合作愉快。”
资料是收集了一摞又一摞,堆在办公桌一角挡去大半视线,连着台式电脑摆在一起像被刻意切割的高低山峰。
“…文律师?”
过来送资料的小职工和文星伊还算脸熟。以前每次见到她时,即使刚接下这个案子没多久她也能对着电脑迅速地敲下关键词寻找思路,到时候没有见过她这样坐在这里发呆的样子。
“文律师,上班走神老板可要扣工资哦。”
文星伊微微打了个激灵,看向金澯美笑了笑,“可能昨天晚上没休息好,这不正打着字呢。”
只是草草搭在键盘上的一双手欲盖弥彰地敲敲打打起来,金澯美放下资料,忍住没有笑出声。
“文律,你电脑开都没开。”
小职工抛下这句话就逃之夭夭,大概是怕被要面子的大律师抓住做苦工。
文星伊愣了一下,目光飘到主机上并不在发光的启动键顿了顿,又飘回到前方。她很明确地感知到今天自己不在状态,但是没有解决办法。
这真是糟透了。
想起昨晚的事她仍旧觉得荒唐——金容仙到底是发什么疯,只是因为她加了个蔬菜包就开始莫名其妙地闹脾气,更何况她也只是想帮个忙。
人都是会变的,文星伊知道这个道理。
但金容仙未免变得太多,七年前她还是那个温柔体贴的女孩子,一年里连脾气都发不了几个,更多的是文星伊的小小别扭到最后演变成了愧疚。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没吃饭,房间里似乎没有什么吃的。
文星伊皱了皱眉,胃部袭来的疼痛让她猛地想起今天没吃早饭。
早上刚洗漱完就被客户的电话催到公司,想着去楼下买点面包吃却又忙到忘记。手表上的时针已经缓缓绕过“10”,文星伊打开电脑,随手扯过最上面的一份资料开始浏览。
连自己都不记得吃的早饭,不知道她会不会又懒到饿着肚子。
中午在快餐店草草应付了下,没有胃口却也得为了下午的工作效率着想。
一口一口吃完的午饭,勺子舀出送到嘴里再咀嚼吞咽,机械得像是为了完成任务。
想着下午紧张的安排也就没费额外的精力回家,锁了门躺在办公室的小沙发上小憩。空调风呼呼地吹,头枕在手臂上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舒服。
心绪不宁,被极其细小的噪音也能干扰。
文星伊换了个姿势,有些微麻的手臂顺着沙发垂下。明知自己已经累得不行了却还是无法入睡,脑子里盘桓不去的一直都只是一个问题。
她们真的就到此为止了吗?
如果要讲老实话,文星伊的害怕大于留恋或是舍不得这样的情绪。
相处了整整七年,她们对于彼此的关系已经超出了恋人的界限。习惯了相互交叉的生活,每一份独有的记忆都是两个人的身影。
如果另一个人的存在从此骤然崩塌,她没有信心能够调节好自己对待世界的方式。
习惯了会照顾她,会被她照顾,没带钥匙能打电话给她,胃不好能被她提醒吃胃药,心情差能被她的段子逗笑。
明明都是生活中最简单的事,成了习惯之后就再难一手推翻。
她们的热情早已不再,该消磨的爱情似乎都在鸡皮蒜毛的琐事里消耗殆尽。
曾经羞于出口的话语开始变得公式化频繁,似乎说着“我爱你”的她们就真的能够永远相爱。
如果爱真的有这么容易就好了。那么她会和金容仙商量好早上晚上该谁说这三个字,以此来保证她们永远安稳的生活。
“晚上哪来的应酬。”
文星伊皱着眉头问一旁的秘书,因为不太好的心情连语气都乱糟糟的。
“呃…是事务所的大股东说要请各位律师吃饭…他有个投资方最近要打官司吧好像…”
小秘书支支吾吾说了一大堆,也不知道自己哪句才能平息文星伊的怒气。听她结巴出这么几个名词,文星伊也只能灭了气焰。
“知道了。”
拿出手机想和金容仙发个“晚上不回去吃饭了”的消息,却猛然想起她们似乎还算在冷战期间。
“怎么了文律?”小秘书看她摸出手机欲言又止的动作,怕是还有什么信息自己没能传达到。
文星伊偏头看了她一眼,她微皱的眉头让自己没有来头地又想起几年前的那个女孩。
“没事,你去忙吧。”
说起来已经很久没到这种酒气弥漫的场合了。因为以前金容仙总会等自己回家,即使困得不行了窝在沙发一角睡着。冻得缩成一团睡得迷迷糊糊也会在她开门的瞬间惊醒过来,然后冲上前去给她一个拥抱。
文星伊笑着同他们举杯,硬生生灌下的酒在这种时候却并不让她觉得难受。
“星伊真的很难请的动,虽然真的很会喝酒。”
老板是喜欢她的性子的,会做人,能力强,给他带来了不少名誉和收入。
所以即使后来她以胃病频频推辞这类酒局饭桌,他也没多说什么。
文星伊向上扯着嘴角致歉,酒喝得格外爽快。
玻璃转桌上的菜没下几筷子,她还没来得及垫垫肚子就已经喝得受不住。面上还是要笑,笑着向为数不多的前辈敬酒再接受大票的晚辈一起向她敬酒,次次都是一杯干。
“要送你回去吗星伊?”
老板对她更多的是对人才的爱惜,看她今晚喝得这么不加节制猜到大半是她心情不好,话出口的同时其实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不用了老板,多谢,我自己打车就行。”
“那行,路上小心,到家了给我发个信息。”
文星伊顿了顿,笑着同他作别,“好,老板再见。”
夜并不算深,霓虹灯撑起了街边所有的光亮。文星伊坐进出租车,报了地址之后拿出手机开始刷未读消息,好让自己清醒些。
从下往上,该回完的都回完了。
置顶的联系人仍旧不会有红色提示,文星伊盯着头像里笑得明媚的女人,摇摇头关掉了手机。
“就在这儿下吧。”
她向窗外看了看,出租车稳稳当当停在路边,停在了她们家附近的路口。
付过钱下车,看着余额不免叹了口气。
这律师当得实在不算风光。很久没能接到案子,之后好不容易有了一桩也毫无头绪。
工资倒是照常发,若是没有提成也就罢了,日子不是不能过,可好赌的长辈那边是个无底洞。赌得不算过分是她最后的庆幸了,她想。
居民楼的灯光已经渐渐暗下来,调成震动模式的手机扔在口袋里也不会有她希望的震动。
偶尔刮过些冷风,扫过睫毛带走眼眶仅剩的温度。
晃悠到家门前已是十分钟以后的事。不过她也只是站在门外,想着自己不该戒烟戒得这么彻底,不然怎么只能靠酒精的后劲麻痹自己。
看着眼前熟悉至极的深色大门,只觉得里面的一切都不再属于自己了。
信息是她站在门外发出去的,也只是报个平安而已。金容仙打开门的时候她才晕晕乎乎地把视线从手机屏幕挪到她身上,然后欲盖弥彰似的把手机塞进大衣口袋。
金容仙只是看了她一眼,倒没有什么别的话。
文星伊知道她不该期待金容仙会像以前那样给她煮好并不好喝的醒酒汤,甚至于连胶囊都不会给她备好。
脑袋昏沉着想要去房间找醒酒药,跌跌撞撞走路到一半却被金容仙叫住。
“我们谈谈吧。”
文星伊只是勉强偏头看了她一眼,就被胃里的翻江倒海拉去了洗手间。
“…你等我一下。”
狼狈的呕吐声从紧闭的门缝里争相窜出,金容仙只是抱胸斜靠在餐桌旁,想着文星伊会不会觉得,让自己听见这样的声音会让她很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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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文星伊在洗手池旁用冷水冲了几遍脸颊,把自己总算整理清楚出来了之后,刚刚好赶上转钟。
金容仙仍旧靠在那里,双眼只是垂下,抿着唇不止在和谁对峙。
“…要谈什么?”
她晕晕乎乎地走了几步,最后还是在餐桌旁拉了椅子坐下。这样的话她就比金容仙矮了许多——连带着气势也被削减了,这看起来是场她不会赢的争端,文星伊心想。
但是她不在乎。谁最后会占上风,结局是妥协还是继续冷处理着等待一方低头,谁也说不准。
“你不先去休息吗,明天再说吧。”
金容仙抬眸看着她,嘴里吐出的关心话语没有太多温度。
她是不是已经学会了怎么关心人呢,文星伊在心里问,学会了怎么让自己心软。
“不了吧。”
大脑正在被残余酒精支配,这是她仅存的不逃避的时刻。
“…你说吧,要谈什么。”
“你觉得我们还会在一起多久。”
金容仙出人意料地问了这个问题。这是她六年前在周年纪念日里问过文星伊的那个问题。
那时候文星伊抱着送给她的花,被阳光照耀着满脸的灿烂,笑着许诺她永远。
“多久?”
文星伊愣了愣,搭在桌上的手不太明显地晃了晃。即便没能拥有世俗意义上的婚约缔结,她们却早已用戒指确定了爱意。
此刻这枚戒指正与玻璃桌面轻轻摩擦。
她看着她的双眼。她忽然说不出来话。
像梦里一样的似曾相识,这幅场景文星伊似乎觉得自己见过。仍旧是一坐一站的对峙,在这之前的那次争执归她站了两个小时,后来金容仙形容她的目光里“充满了女主人意味的居高临下”。
她说金容仙想太多。
她现在体会到了。
秒针敲打着一下又一下的耐心,文星伊连支吾都无法做到了。这是律师少有的哑言时刻。
她该怎么回答她呢。
她们到了该说个现实点的未来的那个年纪了。吊在二十多岁的上限,潜意识中仍旧把自己的勇气与二十出头的女孩摆在一起说着没关系。
但是她们早就不再拥有那份热烈了,谁敢在不再热烈的时候抛下不切实际的诺言。
“…我不知道。”文星伊低了低头,曾经笑着给修长手指套上的银环如今成了捆着她的枷锁。
“你说,我们当初怎么就那么傻,还相信永远呢。”
她仰头看着此刻的女主人,从对方的眼里无中生有地看出了逐客令。
冰冷的首饰越发炽热,快要把她烫伤了。
“那放聪明一点吧。”
晕乎乎地站起身,看见墙上的时钟才有些后知后觉缘来她们并未消磨去太多时间。
连时针都不走快一点,只留她一个人煎熬着吗。
东西其实不多,随便塞了一箱就可以走了。
现在她是女主人了。文星伊拉出行李箱的拉杆,有点落寞地想着,下次吵架应该站起来吵。
金容仙站在一旁看她,眼睛像滚烫的湖水。
“再会。”
文星伊没头没脑地蹦出这句话,最后一次看了一眼同她走过七年的美丽女人。
还是很漂亮啊,她在心里感叹。
-4-
“怎么着?”安惠真叼着牙刷靠墙看她,嘴里黏糊糊的泡沫差点给她吞下去。
狼狈,不甘心。
“行吧,你等下。”
回到洗手间刷完牙,出来才看见她还在门口傻站着。安惠真从柜子里翻出一双拖鞋扔给她,搬起她的行李箱扔进客房。
“说走就走了?”
她语气轻快地倒在沙发上。电视被调到最小音量放着看了几遍的琼瑶剧,安惠真换了个港片的频道,等到文星伊慢吞吞跟过来的时候,大屏幕上正在播放着打斗画面。
“去洗澡,洗完姐姐陪你聊。”眼睛没离开电视嘴上倒是闲不下来,她顺手在文星伊身上揩了把油。
“搞什么!”文星伊拍开安惠真的手,被坚硬银环硌得突然。
才想起还带着这枚戒指,从两年前到现在。
“…我先去洗澡了。”
哗哗水声晕开满室氤氲,热气附着在镜面都像是捂住她口鼻的藤。文星伊只是用手擦出一片好歹算作明晰的地带,随后再看着它被雾染了满当的模糊。
好热。文星伊脱掉衣物,任由水流顺着脸部线条游过。
闭上眼的话仿佛什么都和从前一样。热得刚好的水,没多大暖意的浴灯,仍然会把眼睛弄得酸涩的流进的水。
她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比自己想象更为容易地养成了习惯,但也许她还没发觉,这样的习惯和陪伴的人一起早已在心里根深蒂固。
再多的不习惯也会变成习惯的,睁开眼时文星伊这么想。
安惠真没能陪她聊天,她老早就困不住地倒在沙发上睡成了呼噜机器。文星伊费了老大劲才把她背回房间,给她盖好被子之后径自回了客房。
她自己不是不明白,就算和安惠真说了也不一定会得到什么有用的建议。
她们之间的问题太微妙了。
若是说成倦怠期却又似乎对偶尔的火热不太负责,可除此之外的答案更是离谱。
文星伊摩挲着手上那枚戒指,看着过去了这么久都平静得只剩下工作消息的手机,不知该作何感想。
她太累了。
是啊,她们都累了。
明明不是该说这个字的年纪,可当初怎么都觉得不会消逝的热情,在这时候终究变成了怎么都不理解的莽撞。
不该是这样的,可确实是这样。
她们在一起的第一年,文星伊买了一束花。她和金容仙说,我们会永远的。
她们在一起的第二年,金容仙花大力气准备了一次晚餐,虽然事后打扫花瓣费了不少功夫。
她们在一起的第三年,坐在床上肩碰肩,勾勾手指想着她们仍旧会在一起的往后。
她们在一起的第四年,文星伊摸了摸她的头发,在她每一个看肥皂剧都哭得稀里哗啦的夜里用没法解释来头的耐心把她慢慢哄好。
她们在一起的第五年,金容仙拉着她去买了对戒指。纯银的戒指,套在彼此的手上,无端地又多了几分爱意。
她们在一起的第六年,虽然吵的架也有大大小小,却还是能偶尔看着对方的眼睛诉之爱意。
她们在一起的第七年。
……
她们在一起了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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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总编辑的工作效率最近忽然翻了倍,还要连拖带拽地催着手底下的一众小编辑和她一起翻倍。丁辉人吐槽她是失恋太狠转型工作狂了,还要顺嘴提几句自己当年潇洒走人的风光历史。
“别吧,当初哭哭啼啼的也是你来着。”金容仙戳她脑门,对她选择性失忆的行为感到无语。
丁辉人只能耸耸肩,转头把这次在超市购进的猫粮都算在金容仙的卡上。
金容仙一向觉得生活还得过,要过好首先就得抛弃过去。所以她搬离了旧的房子,在找到新住处之前暂住在了丁辉人家。她没打算把原来的居处卖掉或者租出去,好歹得在她和文星伊能正常沟通的时候商量一下这事。
其实她以前也住在这里——和丁辉人一起合租,只是后来被一个文星伊钓了出去。
丁辉人想了想这么多年交的两倍房租,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你没有心”。
“有没有心现在也管不着了,”她抖了抖丁辉人的纯白画布,决定不清理画室了,“你介意我和你睡一张床不?”
“介意。”
“书房有沙发床,速去。”
话是这么说,到了晚上丁辉人还是拍拍自己的床,示意金容仙来和她睡觉。
“我对你真的没有兴趣,和你睡觉这种虎狼之词大可不必。”
“书房。”
她其实喜欢抱着人睡觉,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文星伊惯出来的毛病。晚上迷迷糊糊抓着被角,双臂搂不到熟悉香味让她做了几晚上的噩梦。
她没再提起过这段长得有些记不清楚的恋情,她以为自己没事了。
只是偶尔会在惊醒的半夜,眼眶红红地盯着地面发呆。
-6-
老板说文大律师的工作劲头可算又上来了,说这话的时候笑着。文星伊只是陪着他笑,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再无他事。
应酬酒局照旧喝到快要夜半才算完,好在文星伊新租的房子不算太远,晃悠两脚也就到了家。
喝掉太多的酒精始终让人难过,她吐到脑袋发晕,撑着摇摇晃晃的步伐现在才感觉到了后劲。
她的酒量其实不错,只是喝下去的大约不只是酒。
每每在睡不着的深夜她才会抱着膝盖把自己塞在角落,背后靠着实物的触感好歹让她多了几分安心。
银戒已经取下来好久了,放回了盒子里压进抽屉深处。她不再戴戒指,手上的装饰变成了手链。
有时候安惠真来找她约饭,扯了半天的闲话谁也没说到这段结束得突然的恋情。连局外人都习惯了她们在一起的关系,忽然间变化太多也并非能一时接受。所以文星伊只是绝口不提,用如初潇洒的语气同她胡天侃地。
她应该是放下了的吧。
安惠真这么觉得,文星伊也这样想。
所以和她幼稚打闹的时候终是放松了些,虽然担心也只削减了半分。
后来文星伊常常抱着自己躲在不起眼的地方,有时觉得那张带抽屉的、带着被装了戒指盒的抽屉的桌子,似乎总会由一点火星崩燃。
-7-
金容仙决定去买一枚新的戒指,手上空空总让她有些不自在。
戴久了戒指的手那一环印子倒是淡没得快,只是有朋友问起的话又要解释一次,那意味着又要提起一次她不愿意反复述说的故事。
“啧我说,少个饰品怎么和丢了魂儿似的,我每次看你想去摸手上的戒指又摸不到的时候,那个瞬间尴尬的表情真的太奇怪了。”
丁辉人意有所指地对她说了一大堆,她一直觉得是该劝和不劝分,虽然她们已经践行了后者。
“…有吗?”
金容仙只是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那就去买一枚新的戒指吧。
去的仍然是之前她拉文星伊来的那家店——不为什么。成年这么久她始终觉得没必要弄什么忘却旧爱就要抛弃一切记忆里与她有关的地点,她只觉得性价比高就行。
所以她没怎么犹豫地走进了这家店。
在柜台边看了半天也没能选中合适的,不远处似乎也有一位女士和她一样纠结。
她刚拿起一枚还算入眼的戒指,眼尖的店员却已经出声:“哎呀您可真有眼光,那边也有位女士和您挑了一样的一枚。”
金容仙没理她,余光瞥见那位女士已然付了款走人。她微微转头,目光触及惯性扯开的发丝忽然一怔。
“文星伊!”
她放下手中的戒指想要追上陡然加快步伐的女人,还未跑远几步又被店员叫住,“女士您的戒指!刚才那位女士替您付过钱了!”
她又在弄什么…金容仙回身接过店员早就装好的戒指,踩着高跟鞋跑了出去。
已是傍晚,落日西沉大半,捉不住的光驳里又只剩得她一个人的影子。
该怎么形容——她忽地才又重拾了孤独的定义。
要是非得剖开心意看清楚的话,可能她真的放不下吧。
回看那天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被偏爱了太久早已忘却对独身一人的恐惧。
她以前从不喜欢落日,太阳沉下去的时候只觉得光明真的都不会再见。后来文星伊陪着她度过每一次天色暗去的黄昏,金容仙便记不起她所有压抑的时刻。
路灯渐次亮起,它们看起来比天空亮多了。
文星伊觉得自己实在中邪,钱就算花不完倒也不必拿去救济前任。
但是在首饰店里见到她的时候又只觉得恍惚,她以为自己认为的离别太久足够抹去一个过客带给她的所有意外,却在重新相遇的当下猜测希冀着金容仙也未曾遗忘得这样容易。
在听到她们选了相同的戒指时没来由地有些庆幸,于是头脑一热拿着这枚她真的没那么满意的戒指付了账,还要低声加一句“把那位小姐的也算上”。
她发什么疯当场上演霸道总裁的戏码。
“我也想问。”安惠真对她的行为表示迷惑,“这么说,还是有点感情的。”
“不可能。”
文星伊自己都没想到给出否定答案这么快,脱口而出的语句任谁听了都会觉得慌乱大于肯定。
安惠真挑挑眉,目光落在她手里攥得发皱的装着戒指盒的小纸袋上。
“你真这么想?”
“…那你觉得呢?”
“这事不能我觉得。”安惠真拿掉她手上的袋子,拆出戒指给她戴好。
“这得看你怎么想,你想好了我说什么都没用,毕竟这是你前女友。 ”
文星伊盯着手指看了半晌,陌生的触感让她皱了皱眉。
“不早了,我先走了。”
文星伊实在不想回到那个空空荡荡的公寓,在街上晃悠几圈给丁辉人去了个电话。
“辉人,我去找你可以吗?”
电话那头没有回应,只剩下轻到快要听不见的呼吸声。
“…辉人?”
“诶诶我在。”
她的声音有些飘忽,似乎手机才刚刚被拿起,“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见。”
“我说,我去你家找一下你。”文星伊低了低头,眼下的疲惫堆积已好多天。难以入眠的夜晚总是难熬的。
“啊…那你来吧,我在家。”
挂掉电话脚步还有些晃,文星伊数着公交站牌一路记下编号,又在下一个路口转弯时尽数忘却。
她其实没想好要怎么走,只是想多索取些太阳的光。
站到丁辉人家楼下的时候时针也已跳着越过大格,文星伊按下了她家的门牌号,被随即弹开的门差点吓到。
上楼的时候还在疑惑丁辉人今天效率怎么这么高,思索不出结果干脆又开始脑内漫游。
一直纠结着的事在这种时候被想到的频率奇高,文星伊走上三楼,金容仙这个名字已经在她脑子里过了不下十遍。
安惠真说得有道理不是么,这是她的事,向别人寻再多求助也没有用。
归根究底,爱是仍旧爱着。
她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连影角都嵌进对方的灵魂。
文星伊从来不想一个人在夜里醒来,她其实常做噩梦,坠下深渊的时候永远不见个头。
后来金容仙陪着她了,她学会了在梦里喊着金容仙的名字。虽然金容仙叫醒她时说她只是咿咿呀呀地发出些不成调的声音,文星伊清楚地明白自己在梦中的深谷里声嘶力竭时看到的希望到底多踏实。
…可现在她哪里有确定自己能醒来的勇气。
“辉人?”
以往丁辉人在给她开了单元楼的门后都会虚掩着家门等她上来,这次却不知道为什么,文星伊敲了这么久的门都没人应。
她没法儿,扣门扣到指节发痛。拿了手机想给丁辉人打个电话过去,门却在此时应声而开。
“哎你这家伙,不会是又睡着…”
门被粗暴地推开,文星伊还没来得及抬头,念念叨叨的语句就被后退避开的动作打断。刚想问丁辉人今天吃了什么炸药包,怀里却忽然扑进一拥熟悉的香气。
文星伊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冲出来抱着自己的金容仙,双手条件反射似的举过头顶。
“…对不起。”
她的啜泣声很明显,文星伊慢慢放下举着的双手,尽量不那么僵硬地拍了拍她的背。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那天怎么了…”
“我没怪你。”文星伊已经从惊吓状态中缓过来,只是被抱着的现状还让她有些不自在,“我的意思是…我也有错…你能懂我意思吗?”
金容仙松开搂着她脖子的手,眼眶红红,“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文星伊看着她的眼睛,心里绷着的弦一下子松掉大半。
“…能先让我进去坐着吗?走了好远,有点累。”
“我是觉得…过了这么久我们都冷静了,当初冲动的后果你也知道,就是现在这样。”
文星伊给她抽了张纸,看着她红得兔子似的眼睛不免叹了口气。
“怎么说呢,我得和你约定一下,以后我们谁都得在生气前闭嘴十秒。”
“…哦。”
金容仙吸着鼻子,觉得自己人生头一次哭得这么凶。
“拉钩。”
在大拇指上盖下章,瞥见她手上安静待着的戒指才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急开口,“你那天干嘛要买这枚戒指?还要把我的一起付了…拖时间不让我抓住你也不是这种方法的吧…”
文星伊真的不好说她就是脑子一热,纠结半天还是想出了个应该不算太烂的理由,“也该换戒指了…新的开始嘛。”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能重新开始?”
“我这话还能有其他意思吗…”
又被当作大型抱枕抱住,文星伊扶住她的肩膀,哄孩子一样让她不要哭了。
“所以你戒指带来了吗?”
她手上空空如也,文星伊怎么看怎么不习惯。
“带来了…”
金容仙在包里翻翻找找,拿出戒指盒子递给文星伊。
“把手给我。”
文星伊取出那枚和自己手上一模一样的银戒,搭住对面同她走过七年的爱人的手。
圆环套上她细长的无名指,取代了已经淡去的戒指印。金容仙甚至有些恍惚,她想起几年前时为文星伊戴上戒指时的场景,连眉眼都未变。
“你跑不掉了。”
“嘁,你不也是。”
the END
-8-
丁辉人:金容仙你把我从自己家赶出去就这?就这?就这?就这?就这?就这?就这?就这?